我一向不是个自信的人。有时我会怀疑自己的能力,有时又会怀疑自己的恒心,有时还会怀疑旁人的看法。总之是怀疑来怀疑去,好些事情就统统的耽搁下了。
所以当朋友第一次向我提议加入法律援助协会这个团体时,我便本能地推拒。
“你看,我才大二呢,许多东西还没能学全——”我仍是用了忡忡的口气说。
“这种事,能力也许反而分量要轻些,它也不能解决一切的,”朋友说,语气有些低回,然而忽又提高了,“那些需要援助的人,想从你这里得到的是一些信心而已,你想帮他,便能帮上的。”
这个答案有些含含糊糊,但我多多少少到底相信了,于是就真的成了协会的一员,真的走入了那带着宁静的淡蓝色的分成一格格的办公室里。
开始的工作是让我有些释然的。只是回复几封信件,其中都是一些自己苦情、冤屈的叙述。纸上的东西毕竟还只限于只言片语,瞧不见什麽活生生的东西,反倒像是在做一个案例,尽心去做便好了。于是我忙碌起来了,查一查法条,到网上寻寻解释、判例,实在不行,还可以到“天问”上去冒名求援一下,总之会有办法。这样我便将这严格依了法律而且也做了法理论说的回信装入信封之中,心中也就随之升起几分坦然与快慰:我总算“援助”了别人。这是一种很鼓舞人的情绪,尤其是在一番辛苦之后,只是有时还是未免会想万一自己弄错了怎麽办,但这惴惴的感觉也是很快就会被夹杂着一点点成就感的快意压倒的。
可是不久之后,我便正式开始接待来访的当事人了。
这时我才深切地体味到“援助”这个词的意蕴:它是一个多麽精巧的针对弱者的词语!我们接待的当事人几乎无一例外的都有一张雕满沧桑的脸,它们是多麽明白不过的显示出这些无助的孤单的个人在风霜漫天的社会面前是如何的荏弱!也许我不应该称之为愁苦,但苦涩是少不了的。当一个皓首苍苍的老人微弓着背坐到我的面前时,我心中不能不升起一种悲凉:让一个历经世事幻变的老者最终来向未有任何社会历练的少年人求助,那是如何的不得已才会引发的事情!面对这样的情景,即使曾经有过几分轻狂的傲气,也全熄灭了,因为义不容辞的使命已然压上肩头。当我有了那种悲凉的体认时,我就已知晓这将是我的担当。
然而我越是将自己的担当努力的承载下去,就越是感悟到当初朋友那个模糊的答案的正确性。书本毕竟是简单的,而生活却是复杂的。与这个纷繁芜杂的社会相比,再复杂、再高深的理论也只是几句或许听来精妙却无所裨益的呓语。而这往往也就是我们说过的话的价值。法律在现实的情境中,也许就不仅仅是法律了,而其之外的东西,恰恰是我们不了解的。不,也许我们是了解的,否则就不会在每一个来访者絮絮陈述之时感到深切的同情,然而我们对此往往无能为力。所以我们的不幸就在于我们的了解。
我仍旧会殚精竭虑,为的是给他们一个答案。他们听到了,也很会意,很高兴,然后就离去。看着他们出门去的背影,我仍旧会想起我朋友的话,我给了他们一个信心,但于他们的内心,这真的可称得上是一个信心麽?
一次,和一位来访者讨论案情之后,我很干脆、很有把握地告诉他可以去法院。他回避了这个话题。后来我又重提,他只是摇头,只是说相信我们。我劝他说我们的话是没有什麽真正用处的,还是要到法院去寻个公道。可他又摇头说道:“我不去法院。我是宁愿来找你们,也不会去法院的。”我的大脑中突然被砸入一个清楚的认知,使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他是不信任法院的。他从外省千里迢迢的跑来寻求法律的帮助,然而他却并不相信法院。有些事我们一直固执地认为很神圣,但我们的当事人显然比我们有更多的历练。我蓦地发觉自己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尴尬之中:一个并不相信司法程序的人在向我寻求法律的保护。那麽他要的,就真的只有一个我在道义上的支持而已了。而我们的法律,竟然仅仅在于给人提供一个道义上的自信麽?
我说不出话,然而又不得不想起我曾回过的那几封信。其实我提供的解答完满与否并不重要。他们会拆开我的信,读完我这或长或短的几行,通过其中浓浓的学生腔,他们或许会在脑海中摹绘出我带着眼镜的脸。然而他们仍会感谢我,而后便又开始孤独无助而又执着的守望。我也的确为他们提供了帮助。
可是这,难道就是我们想要的?难道就是这所有人想要的?
我当初的惴惴的感觉重又回来,而且已变为恐惑。
象牙塔中的人已习惯了遮光的效果,一走出来就会觉得刺眼。数不清的激流与暗流,我们还未真正牵涉其中,但我们已经感觉到了,而且多多少少的预知了可期的未来。真实的未来就是这个样子,由不得我们是否喜欢。这不仅仅是我们的悲哀,古往今来多少人曾经面临过同样一种窘况,而后各自做出了不同的反应,从此泾渭分明。我们只是重新走过这一条走了许久了的路而已。
应然与实然的问题,我们曾争论了好久。我们只是想寻找一个更大程度上的合理性,而验证的时候却快要到了。我们又该如何反应呢?“鸢飞唳天,鱼跃于渊”只能是千百年来的一种美好希冀,而现实并没给我们多少做梦的时间。当一个又一个柔弱孤苦的人含着悲愤离开尘世的时候,他们会随灵魂的飞升遗下对人世的诅咒。我们无法眼见这世界就这样陷落于漫天卷袭而来的诅咒中。我们的确是在以一己的微弱之光照路,为别人,也为自己,因为我们相信有这样一条路的存在,可以让所有人走出诅咒。
我们只能聚起我们的声音来呼告,呼告对人的关怀,对生的关怀。这个世界已被多种欲望的声音吵的喧嚣不堪,我们的呼告也许只有被淹没一途。但这不要紧。尘世之间许多人来了又走,没人能记住他叫什麽名字,而他自可以将自己的德行带出一道轨迹,再慢慢晕开去,历史不就是这麽发展的麽。这世上永不缺少的便是过客,而千百个过客联合起来便是一个群体,群体的轨迹应该是更加显眼一些吧,即使程度有限。我们的呼告也是如此。尽管喧嚣,但总有身边的人可以听到,一个个传开去,总有一天会成为每个人心中的信条。那时作为过客的我们已历尽轮回,但自有一代代数不清的如我们一样的过客会传承下去,直至荡涤出一片澄明的天空。
我们要走的路布满崎岖,也许正是安徒生的那一条“光荣的荆棘路”。我们并非第一代开路人,但当我们追续前来者的足迹时,我们是光荣的。也正如先生所说,其实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我们正是要踩出一条小径来,即使崎岖,也足可以使后继者不再徘徊迷惘,使呈现于他们面前的是一条通幽曲径而非莽林棘丛。这样,他们将以此指引他们的征途,我们也将以此鉴证我们的生命。
(作者:张维)